赵为农
东山人记不得村里有个小麦的时候,小麦来电话了。
那一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区别,只是天冷了,王东瑞起得比以往迟一些,吃过早饭走出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在村街上铺满阳光,阳光下的村子很安静,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几只鸡在悠闲地散步。他摇摆着略显老态的步伐刚走进村委大院,支部办公室的电话已经在热辣辣地摧着他。这时候会是谁的电话?村里多数人家都装上了电话,甚至还有一些人挂上了手机,几乎没有人往村里打电话了。村里的电话基本闲着,有时候十天半月也不响一下,但只要响了,就肯定是镇上打的,不是要来检查,就是让他去开会。镇上的梁镇长跟他说过多次买个手机,可他觉得没必要花那个钱,就没有买。走进办公室,接起电话,却很意外地听到一个女娃娃甜美的声音,是东山村吗?王东瑞也拿捏着嗓子回了一句,是啦。女娃娃说,我是郭苟苟的闺女小麦,你能叫一下我爸吗?
王东瑞瞪大了眼睛,在脑海里努力回想着郭苟苟的闺女,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他说,苟苟的闺女?你多大了?小麦甜甜地笑着说,十九岁,在村里时年纪小,你可能没注意我。王东瑞的眼睛飞快地在眼眶里转着,他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小麦说,我不知道,村里的大人我大多不认得。王东瑞心里很不痛快了一下,有些生气说,连我都不知道,你能是郭苟苟闺女?王东瑞觉得,只要是东山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他。小麦却诚恳地解释,我确实不知道你,也许我该叫你叔叔或伯伯,可我爸没跟我说过。我只在村里上过五年学,后来去了镇上,初中毕业就进城了,再没回过。王东瑞听着小麦的话,脑海里渐渐就冒出一个梳着羊角辫,穿得破破旧旧,见了人就羞涩地躲着跑的女娃娃。他终于想起郭苟苟确实有个闺女,是郭苟苟和憨娥娥生的二胎。憨娥娥第一胎生了一个比她还憨的傻子,那时候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村里坚决不允许生二胎,可郭苟苟硬是犟着让憨娥娥生,不仅挨了三百块罚款,还强制把做月子刚满百天的憨娥娥绝育。那时候王东瑞是村会计,他清楚地记得,郭苟苟因为老婆绝育和二胎罚款的事儿上访过,正是因为他上访,憨儿子郭谷子没人看照掉泊池里淹死了。苟苟后来没有继续上访,是听了赤脚医生老刘的话,老刘说再生娃肯定还是憨。确实,憨娥娥生下的闺女并不傻,一岁不到就会喊爸叫妈,和正常孩子没两样。只是没想到一眨眼已经十九岁了。想着小麦多年没回村,王东瑞心里火炭给烧了一下似的,叹一口气说,闺女,你把电话扣了一会再打过来。我这就在高音喇叭上叫你爸。小麦急切地说,没事,我等着。王东瑞却在心里说,年轻人真是不知深浅,你爸早下地了,十分二十分钟来不了,电话通着白等出冤枉钱嘛。他不由分说便把电话扣断了。
随后,王东瑞打开扩音器对着话筒喊了起来,郭苟苟请注意,听到广播立即到村委,你多年没回来的闺女小麦来电话了……
如果不是听到了广播,东山村人已经忘记苟苟还有一个闺女叫小麦,好几年没有看到过了。这时候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连中年人都很少。年轻人和中年人肩上都担着过日月的担子,出门在外寻生活了。村里的老人,能干得动活的基本都下了地,有人在修补塌累的地塄,有人在打茬压熏,虽然各人在各人地里,却也是塄上塄下,听到广播自然都很新奇,怎么没注意苟苟的闺女已经进城多年了?这时候是不是已经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怎么就没见苟苟着急过?这时候年纪大的婶婶婆婆们大多都拿着手头活堆在村街上供销社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扯闲话。苟苟老婆憨娥娥也基本在这一堆人里,她是被上地的苟苟放在这里的,看起来她和大家一团和气,别人说话的时候她都在认真地听,大家笑她也跟着笑,好象完全明白说了些什么,有多么有趣,而事实上她根本听不懂大家的话。比如高音喇叭上刚刚广播了她闺女来电话的事,她听见了也象没听见,坐在她身边的后院李娘娘说,娥娥,小麦来电话了,还不快去村里接电话?娥娥啮着牙笑了笑,问,小麦是啥?后院娘娘说,不是你闺女?憨娥娥啮牙笑着,从地上蹦起来说,闺女是啥?她憨得连小麦是自己闺女都不知道。在供销社门外晒太阳的婆婆婶婶们都被她逗笑了,笑过后又开始长长叹息,心里还有一些淡淡的痛憷,很替小麦难过,更是不知道苟苟陪着这样一个憨女人走了二十多年该有多辛苦。
这时候郭苟苟已经走在回村的路上。小麦来电话了,小麦终于来电话了,她还没把这个家,把他这没本事爸爸忘掉。这四年里苟苟无数次往城里去找小麦,但每一次都是大海捞针,无功而返。每一次往家返的时候,他都绝望透顶,觉得没法活了。但他回到家里,见到跟着自己过了二十多年的娥娥,突然就有了责任感,无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家,他不能丢下她不管,他还得为她活着。他不相信小麦会出什么事,也许她只是嫌这个家太穷,还有她害怕他要把她强留在家里招女婿,让她为他传宗接代。但她觉得她有这样的想法都因为她年纪还小,不太懂事,慢慢大了,她会体会到他这个爸爸的艰难和不易。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着人也见不到尸,他就只能当她还活着,还没有想通做人的道理,就必须耐心地等着,盼着,农闲时候进城里到处去找找,看大海里捞针能不能把小麦捞回来。现在小麦终于想通,回心转意给他打电话了。苟苟本来打算晌午之前把漆树坡责任地里已经刨开的塌塄垒起来,听到广播便没了心情,扛上锹镢就往村里跑。途经地里的人看见他跑得跌跌撞撞,很热情地跑到地塄前和他说话,小麦今年几岁了?在城里是念书还是挣钱?你打算让小麦在家招女婿,还是出嫁闺女。苟苟觉得往村里回来这一段路象是跑进麻地,村里人的问题真是缠人,缠得他都犯难了,可他还是无法不一一应答,好容易才回了村里。
路过供销社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再一次招引来了许多目光,其中就有他憨憨傻傻女人的目光。娥娥每一次看见他都很兴奋,总是孩子似的马上就从地上蹦起来,向他拍着手叫大大。大大是东山这一带老一辈人对叔叔的尊称,东山老一辈人称呼父亲就一个字,大。鬼知道怎么一回事,娥娥在娘家时就不会叫大,而是把大叫成大大。结婚后,她就把他当大了,一看到他就兴奋,就要叫大大。结婚初期,苟苟曾无数次纠正过,说我是你男人。娥娥不明白地反问,男人是啥?苟苟说,就是丈夫。娥娥仍然不明白,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丈夫是啥?苟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就是管你吃,管你睡的人。娥娥便憨憨地笑,固执地再喊,大大。时间长了,苟苟也就懒得纠正了,随她怎么叫,自己知道自己是她甚就行。他向她走了过去,他知道那么多人都在盯着自己,一定有很多问题提问,但他没时间跟她们罗嗦,来到娥娥身边拉住她的手说,小麦来电话,跟我去接。娥娥眨着眼珠子问,小麦是啥?苟苟说,闺女。娥娥又问,闺女是啥?苟苟知道四年没见小麦,她把小麦忘干净了,拖着她说,走吧,电话等着呢。娥娥虽然被他拖着在往前走,却还是好奇地问,电话是啥?苟苟知道说什么对她都没用,再不说话,只管拖着娥娥往村委走去。
东山村的村委大院是人民公社那时候盖的,说是大院,其实并不大,是个簸箕形状的破旧小院子。苟苟拉着娥娥还没走进院子,就已经听到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铃声。苟苟把锹镢掎在了院门口,拉着娥娥进了院里的支书办公室。王东瑞坐在桌后没动势,只是拿下巴给苟苟指了一下电话,苟苟赶忙拿起听筒喂一声。听筒里立刻传来了小麦焦急而又欢欣的声音,爸,你还好吗?苟苟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好,我和你妈都好。看着站在身边大眼瞪小眼的娥娥,给她挤了挤眼,说,你妈也在我身边,我们都很想你。小麦哭了,说,爸,我也想你,每天每夜都想。苟苟心里也有些凄楚,可他强忍着没有哭,只是有几分小心地说,麦,你好吗?小麦说,好,只是想起你们还在吃苦,心里就难受。苟苟说,爸没事。看一眼嘻嘻地乱笑的娥娥,说,你妈也没事,我们只是担心你。小麦说,爸,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你们的情况,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对了,爸,咱家的房子是不是烂得不能住了?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咱家房子塌了,你和我妈都压房下了,我一夜没有睡好,觉得咱家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我想给你盖座新房。苟苟苦笑着摇了摇头,憨闺女,那是仨钱俩钱的事?咱家房子是烂得厉害,可没有钱咱想都不敢想。小麦说,爸,钱你不要考虑,你只管说地基好不好批,什么时候能批下来。苟苟说不出话来,傻傻地看着王东瑞。王东瑞说,咋了?苟苟说,小麦想给我盖房子,问地基好不好批?王东瑞也非常吃惊,上下打量苟苟两眼说,好事哇,东山已有几年没人盖房子,地基没问题,你写申请,保你开年开工。显然支书的话小麦也听见了,小麦说,爸,说话的是谁?苟苟说,你东瑞伯伯,村支书。小麦说,那你就赶快写申请。苟苟说,行,我夜里就请人写,明天就给村里。小麦说:爸,你记一下我的手机,以后想跟我说话,就打这个号。小麦念出了一串阿拉伯数字,苟苟记下了。小麦说,爸,我一会给你寄两万块钱,你在家里先花着,以后多吃点肉。苟苟觉得小麦要挂电话了,忙说,不跟你妈说两句吗?小麦说,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说也白说。小麦把电话挂了,话筒里传来一阵嘟嘟声,苟苟却老半天舍不得放下……
2
牵着娥娥的手从村委大院出来,苟苟想着,小麦进城那时候十五岁多一点,个头还不到一米六,那么点大个小闺女,四年多能挣多少钱?村里那些整年在外挣钱的青壮汉子哪一个不比小麦身强力健,他们又能挣多少?好一点的挣个八九千,差一些的也就是三五千,而且,大多数结不了帐,嘴上算着有,拿不到手里头。青壮劳力苦上十年八年都不敢谋划盖新房,何况只有十九岁的小麦,那不是痴人说梦!苟苟觉得,闺女一定是被梦中倒塌的房屋吓晕了,四年没有回家她太想爸妈,无法不为印象中破烂的房子焦心,所以说出了那一番疯话。苟苟能够理解小麦,觉得她确实长大了,懂得疼爸爸了。但作为成人,他怎么会把小麦的话当真?把她的话当真,他脑瓜就有毛病了。虽然他不相信小麦真有她电话里说的能力,但他却相信小麦那一番话完全是出自于对爸爸的爱,有这一份爱比钱更重要。苟苟这样想着,心里又增添了一丝温暖。
苟苟走后,王东瑞也起身回家去了。这时候离中午还有小一段时间,他儿媳妇秋莲在她屋里和她的麻友们正在赶趁最后一风麻将。他老伴刘晓梅在屋里和村会计范德正媳妇李海英说话,这时候也从屋里出来,李海英手里拿着一个缠线拐子正要往院外走,看见王东瑞站了下来说,王支书回来了?王东瑞也在院子里站下,看一眼手里拿着缠线拐子的李海英说,德正今天干啥去了。李海英一听见王东瑞问范德正就埋怨,能干啥,还不是因为你拉着要他当这挣不了几个钱的会计,害得他不能出门挣钱,只能落在家里依靠我织土布活人了,他不帮我卖土布一家人花什么。王东瑞知道李海英嫌范德正当会计挣钱少,想着比范德正更年轻的村长刘小旺也整天开着三轮车跑在外边,就给李海英摆摆手,回家做饭去吧,我也没说他不该帮你卖土布。李海英知道支书没有责怪范德正的意思,正要离开,刘晓梅在身后说,苟苟闺女来电话了?苟苟的闺女有多大了?李海英不由停下脚步。而王东瑞却沉着脸点上了一支烟,听着儿媳妇屋里的动静,果然那屋里安静了下来,而他却故意卖关子说,苟苟马上就要享这闺女的福了。李海英惊咋咋地问,小麦发财了?王东瑞点着头说,她马上就会给苟苟寄两万块钱回来,让苟苟吃肉。李海英眼睛瞪得铜铃一样,两万块钱吃肉?真的吗?王东瑞笑着说,看你那鬼样,两万块钱吃肉算啥?她还让苟苟写申请批房宅基地呢。刘晓梅不由赞叹,这闺女真是发大财了。王东瑞见满院子人惊讶不已,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怀疑这闺女脑子可能出毛病了,四年没回东山,做了个梦房子塌了,就想给苟苟盖房子,她个十九岁的闺女有那么多钱?王东瑞说完就大步流星进了屋里。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也都长吁一声,李海英说,小闺女说疯话了。刘晓梅说,正说寄两万块钱吃肉,正常人咋会说出这样的话。秋莲屋里停了一阵的麻将又活泼了起来……
中午吃过饭,苟苟扛着锹镢从村里走过,便有人问他小麦打电话的事。一些好心人给苟苟说,赶快进城里把小麦叫回来吧,甭指望闺女挣钱了。让闺女好好在家呆着,以后找一个能吃苦耐劳的女婿倒插门,日子即使苦一点,可一家人在一起也有个关照。这些好心人的话说到了苟苟心坎上,让他打定主意,地收拾完后就到城里去找小麦,说什么也要把闺女叫回来,让她安安静静在家过日子。苟苟相信,好赖他都会给闺女找一个愿意倒插门的女婿,不求人样有多好,只求是个能吃苦耐劳心肠好的本分人,就象他,娶了娥娥,就一辈子为她负责任,不离不弃。他以为小麦既然是自己闺女,也应该象自己一样,不要怨天忧人,责怪父母没把自己生在一个好家庭,责怪爸妈没本事,家里太贫寒。他自己年轻那时候,也曾经不愿意接受现状,宁愿出门招媳妇也不愿意守着穷家打光棍,可妈妈是怎么和他说,天下之大,无穷不有。天底下穷人永远是大多数,没有穷人,就不成世界。他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再不怨天忧人,心里泰然了许多。
苟苟象没有接过小麦的电话,心情平静,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着,依然每天早早的起床,先做好了饭,然后叫娥娥起床,给她穿好衣服,洗脸梳头。吃过饭后,自己要下地去,便将门锁上,扛上家伙带着娥娥往供销社门口走,每天他都会把娥娥带到这里,等吃过了饭的婆婆婶婶们,把娥娥交给后院李娘娘,他和李娘娘有点亲戚关系,李娘娘跟他妈是婊亲,他叫李娘娘小姨姨。把娥娥交给小姨姨,苟苟心里踏实。几次出门去找小麦,苟苟都是把娥娥交给李娘娘管的,娥娥也象孩子,白天还好说,饭吃了只说耍了,天一黑就想苟苟,哭哭啼啼闹不休,让李娘娘费老大的劲才能哄睡。每次寻小麦回来,见着了苟苟,娥娥都会孩子似的拉住他的手亲呢地哭上一阵,只一阵就好了,就把过去忘了。苟苟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把娥娥放在供销社门外,就上地去了,直到中午下地回来再到供销社门口,牵着娥娥的手回家……
一眨眼两天过去,第三天快中午,村里的高音喇叭再一次响起,王东瑞在高音喇叭上吼喊说,郭苟苟请注意,郭苟苟请注意,小麦给你寄的两万块钱汇款单到了村委,听到广播速到村委领取……
小麦真的给苟苟寄回来两万块吃肉的钱,村里好多人都看到了汇款单。苟苟从地里回来,在王东瑞手里接过汇款单。王东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说,赶快写申请,准备盖房子吧。苟苟回了家便真的写了,一个月后房宅基地批下来。苟苟到村委给小麦打了电话,房地基批了。小麦说,好,开了年咱就盖新房子。
3
天渐渐冻得坚硬,村里外出挣钱的人也都慢慢回来,东山村立刻人欢马叫地沸腾,仿佛平时懒散的鸡也格外精神了,夏日里天亮了都不打鸣,这时半夜深更就咕咕儿地叫个不停;仿佛平时懒洋洋的狗也神气了,村里人少的时候踢它它也不叫,这时候却赛歌似的风不吹草不动整夜狂吠不止。往日里死塌塌的村子,白天几乎看不到人,这时却人来人往,牛吼驴叫,天不明就有人呼哧呼哧挑着稀茅粪欢快地跑着去灌麦苗;就有人驾了牛车、驴车,开着手扶拖拉机、三轮车哒哒哒,突突突拉着牲口圈外积攒了一年的粪往地里送。太阳出来的时候,到处繁忙景象,无论是担粪灌麦的,还是驾着牛驴车,开着手扶三轮车的人,个个热汗腾腾,汗流浃背,来去匆匆,一派繁忙。只是如此景象只维持了三天,那天夜里鸡不打鸣了,狗也不狂吠了,让劳累过度的人们一觉睡到了天亮,一张开眼满屋里一片白光,穿衣下床走出门来,眼前的世界银装素裹,地上堆起一层厚厚的雪,房顶上也堆起一层厚厚的雪,仿佛昨天那个人欢马叫的世界被盖在厚厚的雪下,天塌下来被山架着,雪花在低矮的天地间纷飞,把东山村朦胧成一副画卷,苍茫得安详。
有人开始拢雪,木楸在雪地里哧哧地响着,把院子里的雪拢成一堆,然后走出院去,在一条条村巷里开路,大约一顿饭工夫,所有人家都被这一条条路串联起来。吃过早饭,闲下来的庄稼人便在这一条条路上走家串户。年轻人扎一堆,中年人扎一堆,老年人扎一堆,有人打扑克,有人打麻将,更多的人却在探讨苟苟家的小麦,不明白只有十九岁的小麦在城里是怎么挣钱了,一下子就给苟苟寄回来两万块吃肉了,还让苟苟申请了房地基,开年就要给苟苟盖新房。小麦真的发大财了吗?她到底挣的是啥钱?咋就怎么容易?小麦在东山一下就神气起来,当年和她一起初中毕业被县招待所招去做服务员的小兰爸爸刘跟住第一个找到她家里,想让苟苟给小麦说一下,都是一个村同学,有挣大钱的好事儿,也该把小兰带上。苟苟热心肠,当下就跟着刘跟住到他家给小麦打电话。电话接通,小麦说,谁啊?苟苟说,是爸。小麦欣喜,是爸啊,家里有事吗?苟苟诚实地摇摇头,爸没事,是你跟住伯想问问,能不能让小兰跟你一块干?小麦说,小兰不是在县招待所干得很好吗?苟苟看一眼刘跟住说,满村人都觉得你挣钱了,都想让你带大家去。小麦说,爸呀,他们只看见我寄钱了,却不知道我吃的苦,不知道这四年我受是啥罪。小麦说着呜呜哭了,哭得苟苟无比心痛。苟苟说,麦,你到底在干啥?小麦气哽哽说,爸,这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得的苦,你告诉跟住伯伯,这根本不是带不带的事……苟苟还要说什么,小麦却把电话挂了。
至此,许多和刘跟住一样想法的父亲们不得不断了念想。但没人相信小麦的话,反而觉得挣了大钱的小麦是想吃独食,害怕村里人抢了自己饭碗。东山人非常想不通,小麦一直不回家是什么意思,这世上有干上就不能和家人见面的工作吗?不由地人们要向村里最有见识的支书和村长讨教。王东瑞说,既挣钱又不能回家,一般都是国家重要机构,如兵工厂,飞机制造厂,卫星发射基地,在这些部门工作都可能涉及国家重要机密,不能和家人见面也是正常现象。但村长刘小旺不这么看,他说,社会上还有一些犯罪组织,一旦加入就会被严密控制,失去自由。刘小旺还特别举例说明,比如贩*组织,卖淫团伙,只要加入这些组织有家不能回很正常。经村里权威人士如此一说,满村人都替小麦担心起来,生怕小麦不是王东瑞说的那种情况,而是村长刘小旺说的这种情况,那样,小麦就等同羊入虎口了。村里没谁愿意让自己闺女加入贩*组织和被犯罪分子控制的卖淫卖团伙。因此,好心人再见苟苟就会说,打个电话问问闺女,是不是被人控制了,是就赶快报案。可苟苟不愿意把小麦想那么坏,他相信小麦不会干坏事。
那时候,有许多儿子没对象的家长也打过小麦的主意,会计范德正就是其中一,他居然连媒人都没托,厚着脸皮亲自上门来找苟苟说,咱做个儿女亲家好不好?苟苟嘻嘻笑着,不软不硬说,你愿意让小强到我家?范德正一本正经说,那哪成,你说说咱俩谁的情况好,小麦去了我家能享福,在你家啥时候能翻身?苟苟说,你家再好,小麦也不嫁,我家再穷,她也得给我招女婿。范德正见苟苟把话说到这地步,瞪瞪眼走了。至此,不愿意招媳妇的人家才死了心,剩下一些过了龄的人家只得退而求次,正酝酿找个媒人去说合倒插门,偏偏听到了村长刘小旺的分析,一下子就没人敢打小麦主意了。
不知不觉过了年,正月十六,村里来了个工程队,村里的三个干部商量一下,干脆把苟苟家的房子划到了村外山神庙边,意思是觉得小麦不干净,让她离村人远一点,和设在山神庙的村小学做了邻居。
4
很多年了,东山人的心已经不在东山,嫌东山穷,做东山人窝囊没出息。大家都有了走的心思,觉得人挪活,树挪死,都在等、在看,或者说在悄悄地探着走出东山的路,就象支书王东瑞,自己不迁户口,儿子也不迁,却通过关系把只有十几岁的孙子王小明迁移进了县城东关;就象村长刘小旺,自己不迁,却通过关系把只有九岁的儿子刘祥祥迁移进了县城西关,美其名曰,山里的教育质量差,是为了孩子上学。东山有本事人不多,大家都没有支书村长的能耐,想迁移户口必须花钱,城里的村子进不去,城边的村子落一个户口得花一万多,落了户还得批地基盖房子。因此,大多数东山人想走走不起,想留留不下,就这样挺着,很多年了没人再修建房屋,就出了个小麦,要在东山给苟苟盖房子。
苟苟新房子开工头几天,满村子的人都跑到了工地上热火。以往东山人盖房子可没有谁使过工程队,只是找几个石匠木匠,可苟苟家盖房子使的是工程队,象城里盖大楼,安装了龙门架,动用了挖掘机、夯土机、搅拌机,还绘制了严密的图纸,从始至终都在严格地按照图纸操作。这哪儿象是盖农家,分明是在盖大楼。只有盖大楼才在根基下挖许多深孔,扎上缧纹钢灌水泥,把地梁架在那一根根坚实的水泥钢筋柱子上,再往上扎钢筋,扎成一层房屋的框架,再灌水泥。只有高楼大厦才这么修,据说这么修是为了防震,可苟苟家的房子竟然也是这样。东山人不明白小麦为什么要在东山给苟苟修这么好的房子,问工程队的师傅,小麦到底在城里干啥?这么有钱,为什么不把苟苟俩口接到城里,偏要回东山耍气派。工程队的师傅们却不知道小麦是谁,连队长牛明喜都不知道。牛明喜安顿好了工程队,曾请王东瑞,刘小旺,范德正喝过一回酒,王东瑞向牛明喜打探小麦,牛明喜居然没听说过,他们只知道到东山是给一个叫郭苟苟的盖房子,别的情况老总不说,他们也不敢问。东山村的几个领导这时候才知道牛明喜的工程队隶属红安建筑工程总公司,是市建筑行业龙头老大,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小麦居然找来了市建筑行业的龙头老大给苟苟盖房子,这是多大的派头?王东瑞和刘小旺一万个没想到小麦给苟苟盖的是城里人称做别墅的洋楼,一下子就被小麦压迫得喘不上气来了,再看苟苟家正在修建的房子,就有一种没法活了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很快就传染开去,渐渐东山村人都气闷,没谁愿意再到苟苟家新房子的工地上寻堵气了。
东山人非常想不通,自己苦熬苦受十年八年都不敢谋划盖一座木石结构的砖瓦房,只有二十岁的小麦也就是不足五年没回村,就给苟苟寄回来了两万块吃肉钱,还要给苟苟盖一座钢筋水泥小洋楼,她到底是凭啥呢?是不是真的象刘小旺说那样,加入了犯罪组织?是贩*还是卖淫呢?大家尽力猜测着,觉得贩*只有二十岁的小麦可能干不了,但卖淫呢?那可是脱了裤子就赚钱的买卖。于是有人说,小麦肯定是给哪个有钱的大老板包了,不然,不可能给苟苟盖洋楼。一个人这样肯定,满村人都这么肯定了。东山人再看小麦给苟苟盖的房子,不由地都要呸呸地唾上几口,心里说不出的恶心。
苟苟的新房子全部完工,装修装潢停当,可以入住了。红安建筑工程总公司老总安庆山坐着一辆据说叫做宝马的小汽车,带着两辆拉满崭新家具的大卡车来到东山,让工程队的师傅们将家具搬下来,搬进洋楼,拿着图纸对照着往各个屋子里摆放,布置停妥后,让牛明喜将苟苟俩口接进新房,把一大串钥匙放进苟苟手里说,我们总算可以向小麦交帐了。苟苟看着崭新的房子,崭新的沙发茶几,衣柜,席梦丝床,彩色电视机心里很是不安,喃喃地说,这得花多少钱?安庆山哈哈笑着说,只管住,操啥钱的心呢。然后在身上掏出一个手机递给苟苟说,郭大叔,小麦给你买了个手机,以后想她,打她手机。苟苟不知所措看着手机说,我不会使。安庆山说,很容易,拿着手机教了苟苟两遍,苟苟记住了,安庆山便带着工程队撤离了东山。
按照东山的风俗,住了新房的苟苟要摊三天发家煎饼。苟苟为此磨了两大桶煎饼粥,请来了小麦两个舅母来帮忙,做了不少下酒菜,买了十多瓶北特加。可他在村里叫了两遍人,却还是很少有人来吃煎饼。第三天晚上王东瑞、刘小旺和范德正来了,每人吃了两个煎饼,喝了一碗川汤,碰了三杯,王东瑞意味深长地说,这屋真阴冷啊?苟苟说,新房子的过。范德正说,我怎么觉得阴风袭袭?莫不是小麦盖房子这钱来路不正?刘小旺说,不要胡说。王东瑞站了起去说,冷得难受,我走了。范德正、刘小旺便跟着王东瑞一起走了。
苟苟渐渐感到了村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古怪,常常会看到大家分明在吵吵什么,他走过去却立刻不吵了,好象故意背他。终于有一天,苟苟下地回来,远远看见坐在供销社门外台阶上的婆婆婶婶们吵得很热烈,他走过来,却再不言语。倒是娥娥看着他傻笑着喊了一声,小麦是小姐。苟苟惊呆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拉起娥娥往家就走。
回到家,关上门,苟苟给小麦拨手机。小麦说,爸,有事吗?苟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和小麦说什么,又将手机挂了,坐在沙发里生闷气。小麦把电话拨回来,小麦说,爸,到底怎么了?苟苟不由心痛,哇一声哭了。他说,麦啊,回来吧,咱就是穷死也不挣那钱。小麦闷好一阵子回应说,爸,我不能回去。苟苟说,怎么了?做庄稼人不也一样样活。小麦痛苦说,爸你不懂,我真的不能回,我身不由己。苟苟听到了身不由己,再说不出一句话……
此后苟苟再没有把娥娥留在供销社门外,而是带着娥娥一块上地,一块下地。
这一年村委换届,要实行一肩挑,如此一来,王东瑞和刘小旺只能留一个。刘小旺为了当村长,提着五斤鸡蛋来找苟苟,说你们家的三张票一定要划给我。刘小旺走后,王东瑞也提着五斤鸡蛋来了,说都是乡里乡亲,我再干一届就满十五年,能领份全工资,你可一定手下留情。苟苟为难了好几天,即将选举那晚上,范德正也提着五斤鸡蛋来了,说王支书不容易,已经当了十二年正职,就差这最后三年,你可一定把三张票投给王支书。苟苟本来打算王东瑞小旺都不惹,三张选票每人一张,另外一张弃权,可范德正又送来五斤鸡蛋,他就觉得不能不偏不倚了,两张投给王东瑞,一张投给刘小旺。果然三百二十六个选民,王东瑞得票一百六十五张,刘小旺一百六十一张。事后刘小旺开着三轮车进城在村口遇上苟苟,说,三张票为什么只给我投了一张?苟苟低着头,觉得很对不起刘小旺那五斤鸡蛋。
5
苟苟住上新房的夏天,东山下了一场暴雨,苟苟家的旧房塌了。东山还有七十多户人家住着象苟苟家一样严重面临倒塌的危房,随时可能倒塌。大雨来临,全村戒备,几乎每时每刻都要面对抢险。苟苟家房子倒塌的这一场雨,东山学校便放假了,东山村留守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到了学校抢险,许多人家把床板拆了拿到山神庙里顶墙,总算保住学校的教室没有倒下。但大雨过后,小学李校长去找干部,王东瑞和刘小旺却都推说村里没钱,都是一副死猪挺案板架势。李校长没办法,找到了镇教委,镇教委又把东山小学危房问题反映到了镇里,镇上的白金龙书记梁国全镇长把王东瑞刘小旺叫到镇里批评了一顿,却仍然拖着,直到换届结束,东山实行一肩挑,又一年春暖花开,李校长找王东瑞还是没动静,再一次找到镇里,说再不修学校,教室塌了砸死人你们可负责。说完李校长就撂了挑子,回家去了。白金龙书记知道问题到了必须解决的地步,只得叫上梁国全来到东山,把几个村干部叫到了一起,商量解决东山小学危房改造的办法。
开了半天会,最终也没有商量出一个可行办法。让村里修,没能力;向县财*伸手,没关系;让老百姓捐钱,不可能,*策也不允许。怎么办呢?白金龙说,到学校看看吧,看看危房的严重性,再考虑怎么解决。大家离开了村委,往学校走去,一出村就看见了苟苟家的洋楼。白金龙惊讶说,谁家的房子,这么漂亮。王东瑞不肖说,一个小姐给她爸修的。白金龙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大家便直接进了山神庙学校。
山神庙是一座破旧的上下两层院落,座北朝南,下院南边有一个古式戏台,大门设在戏台下。下院两边是两层楼五间木石结构楼层,门面上的砖墙已经裂开几条大缝隙,看着就让人心跳。王东瑞说,进教室里看看?白金龙摇了摇头。来到上院,站在上院看着下院两层楼的瓦坡屋顶,架空的瓦坡已经严重塌陷,不进屋就让人感觉到了屋顶上的瓦坡随时可能塌下来。白金龙说,确实太危险了。王东瑞苦着脸说,镇上赶快想想办法吧。梁国全没好气说,你咋只想着镇里。王东瑞闷闷不乐说,我有办法还用劳驾二位领导来?白金龙艰难地吁了一口气,说,一个村难道都比不上一个小姐了?这一句话很沉重,沉重得大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从学校出来,再一次看到小麦为苟苟建造的洋楼,白金龙顿时说不出的思绪万千,不由地感慨说,东山这么大一个村子的能耐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姐?他围着苟苟的洋楼看了又看,突然就生出一个办法,把王东瑞叫到身边说,这家人的闺女叫个啥?王东瑞说,郭小麦。白金龙说,你和她爸说一下,咱去见见这小麦。王东瑞不解地看着白书记,去求她个小姐?白金龙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王东瑞说不出话来。白金龙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然后回到村里,和梁国全镇长坐车回镇里去了。。
王东瑞没有办法,晚上只得来敲苟苟家的门,进了屋没话找话说,镇上白书记梁镇长来咱村了,看了你们家的房子把小麦好夸了一顿,说想见见小麦。苟苟迷惑地看着王东瑞,说,干啥?王东瑞没说实话,只说,领导对你家小麦重视,你难道不愿意?苟苟说不出话来。王东瑞接着说,白书记听说小麦五年没回来过,很关心小麦,说让你联系一下,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看。苟苟很想见小麦,当下拨了小麦手机。电话通了,小麦欣喜说,爸,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有事吗?苟苟艰难地笑笑,说,镇上白书记今天看见了咱的房子,听说你五年没回来,想让我去看看你。小麦开心地说,好呀,我早就想见爸爸了。苟苟忧心说,你东瑞伯伯说,镇上白书记也要去。小麦没有犹豫,好哇,你们一起来,我在九州宾馆请你们吃饭。王东瑞一万个没有想到小麦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终于放心地出了一口长气。
6
第二天白书记的小车把苟苟和王东瑞接到镇里,白金龙上了车问他们,小麦在啥地方?王东瑞问苟苟,苟苟也说不出来,只说小麦说在九州宾馆请我们吃饭。白金龙立刻笑了,说九州宾馆是五星级宾馆,看起来小麦真是发了。然后给司机说,去市里。司机开着车来到市里的九州宾馆楼下。白金龙问苟苟小麦手机号,苟苟说了一遍,白书记拨通后把手机递给了苟苟。小麦说,谁啊?苟苟说,我。小麦惊喜地喊着,爸,你们来了?苟苟说,来了。小麦说,你们到九州宾馆二楼的凤凰厅,我随后就到。苟苟说,行。
打完电话苟苟和王东瑞才发现,坐在车前的白书记已经下车,他们后边的车门已经给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打开,正做请的手势等他们。苟苟和王东瑞下了车,把手机还给白书记,白金龙已经踏上门前的红地毯,正在向大厅走,他们赶紧跟紧了白书记,看都不敢看门前站着穿戴整齐的迎宾女子,头晕晕的进了门,给领班带进电梯,上了二楼的凤凰厅。
凤凰厅比庄户人家四合院里的老三间还要大,厅中央是一根四方四正的柱子,柱子的两面挂着两个平板电视,他们一进门服务员就给打开了。厅的那边摆着个大餐桌,大得一桌能坐十几个人;厅的这边摆着两套苟苟和王东瑞从来没见过的高档豪华真皮组合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摆放了瓜子和水果,服务员还为他们每人倒上了一杯水。大家坐下,白金龙点上一支烟,王东瑞和苟苟却还在满屋子乱看着,果然又发现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的一架王东瑞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钢琴,王东瑞指着钢琴给苟苟说,知道那是啥?苟苟摇头说,不知道。王东瑞笑着说,那就是钢琴,听说一个好几万呢。苟苟笑了笑,说,跟咱没关系。白金龙看他们一眼说,第一次进五星级宾馆吧?是不是比县里的一招更气派。王东瑞嘻嘻笑着,说,这辈子吃一顿也算值了。白书记认真说,关键是吃过了这一顿饭,你能对小麦有一个全新认识。王东瑞立刻低下头,再不说话。苟苟却感动地看了白书记一眼,觉得镇里的领导就是水平高,说出来的话就是比王东瑞他们让人心里温暖。
小麦恰巧在这时进来,急急地喊了一声,爸。坐在沙发上的四个人立刻站了起来,发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就是小麦吗?她已经不象王东瑞和苟苟印象中的小麦。他们印象中的小麦个子不高,身材瘦小,黑黑的脸,寒寒的头发,衣服不齐楚,鼻子下好象还经常挂着清鼻涕。可眼前的小麦个子高挑,头发一丝一丝乌黑发亮,很随意地披洒着,瀑布般从头顶一泻而下。她的脸不仅白净,还粉里透红,眉细而密,两眼清澈,眼睛里满是灵光;鼻子微微上翘,透着一股牛气,嘴唇圆圆的,半张半合,隐约能看到两颗白亮如玉的门牙。她不是传说中坦胸露腿的小姐模样,她穿着一件大大的灰白色风衣,里边是一件素色碎花圆领衬衫,胸脯高挺,却不让人感觉肉麻。她下身穿着一条长裙,颜色朴素,完全掩埋了她的双腿,脚上是一双方口平底布鞋,一双白色纯棉厚袜子。他们在她身上并没有看到一丝一毫属于小姐的下贱,相反觉得她是那样高雅纯朴。苟苟还在愣怔着,她却已经含着眼泪向他走来,她说,爸,你不认得我了?眼泪顿时涌出眼眶,河一样在脸上流淌着,扑向了苟苟,把头顶在苟苟肩膀上痛痛地哭了。苟苟失神地在小麦头上摸了摸,他说,好闺女,莫哭,莫哭。可他眼圈也红了,泪水象刚出生的小羊羔从眼眶里蹦出来,欢欢地往地上蹦。他说,麦啊,爸看见你长大心里特高兴。你也该高兴才是。小麦说,我高兴,见了爸我真的很高兴。爸啊,我知道你要来了,一夜没睡好,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了我的心情,爸,我给你弹一支歌好吗?苟苟不置可否地摇着头说,爸是粗人,见着了你就高兴,弹不弹吧,爸不懂得。小麦却强拉着苟苟的手走向钢琴,她说,这是我最爱唱的一支歌,一定要唱给爸爸。让苟苟在钢琴边站好,自己在钢琴前坐下,双手在琴弦上舞动,深情地唱了起来:
想想你的背景
我感受到了坚韧
抚摸你的双手
我摸到了艰辛
不知不觉
你鬓角露了白发
不声不响
你眼角上添了皱纹
我的老父亲
我最疼爱的人
人间的甘甜有你十分
你只尝了三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
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
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小麦太动情了,哇一声哭着站了起来,再一次扑进苟苟怀里号啕大哭。苟苟也忘情地紧紧拥着女儿,哽哽地哭了。那一刻白金龙王东瑞和司机都被深深感染,不由地走向钢琴,和苟苟站在一起。王东瑞甚至把手搭到了苟苟肩上,喃喃地说,这歌唱得真是太感人了,苟苟啊,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真为你骄傲。
小麦这才抬起头来,摸一把脸上的泪水看着白金龙说,你就是镇里的白书记吧?白金龙点点头,伸出手握住小麦的手说,是我,白金龙。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说,五年没见爸爸,我太激动了。白金龙笑着说,理解,理解,人之常情嘛。小麦又扭向了王东瑞,你是村王支书王伯吧?。王东瑞赶忙说,是我。五年没见,想不到小麦长得我都不敢认了。小麦说,坐吧,咱们坐下说话。大家便向餐桌走去。小麦将白书记安排在了主席,王东瑞和司机安排在白书记左右,她和爸爸坐在了对面。然后让服务员拿来了菜谱,白金龙以为小麦会谦让一下,把菜谱给他,小麦却没有,直接点了四个凉菜,八个两素六荤,有鱼有鸡有牛有羊,有蒸有炒有煮有煲的热菜。点好菜小麦说,白书记喝什么酒,白金龙故意说,我姓白,就白的。小麦便再不征求意见说,来一瓶五粮液。服务员正要离开,小麦看见白金龙点烟又说,再拿两盒软中华。
白金龙从小麦一进门就在暗暗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在餐桌边坐下来后,总觉得小麦有些霸道的意味,简直不象小姐,分明是大首长的作派,把他这个乡镇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但白金龙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这一趟市里来对了,服务员出去后,便给王东瑞使个眼色说,小麦姑娘,咱们说点正事好吗?小麦不明白说,啥正事?白金龙诚恳地说,我昨天去你们东山了,东山学校全部成了危房,再不修就要塌,非常危险。可咱东山穷,村里没钱,老百姓也没钱,连个当官的也没,做生意的大款也没。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全村就只有你们家盖了新房,而且是现代化的别墅洋楼。我想,全东山现在可就露出来一个你,你是唯一比大家都强的人,是东山的人才。所以,我跟王支书说,咱们就找找小麦吧,兴许她会给我们指一条路。白金龙看着王东瑞说,是吧,王支书?王东瑞急忙点头,是。白金龙接着说,小麦姑娘,你可千万甭多心,我们找你可不是一定让你自己掏钱为村里修学校了。我们是觉得,你毕竟在市里,见多识广。再说,你是东山人,在东山学校上过学,觉得你不会对东山没感情,对学校没感情吧?我们来找你,你不会拒绝我们吧?小麦没有马上回答白金龙,而是看着端着凉菜进来的服务员,看着服务员摆好了凉菜,另一个服务员又端来烟酒,将烟放在桌上,打开酒,往桌上的酒杯里倒酒,倒好了,小麦端起自己身边的酒杯说,白书记,咱现在不说这事,三天后我答复你好嘛。白金龙定定地看着小麦,觉得她这应该就是答应了吧?既然小麦已经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样,只得笑着端起酒杯说,好,我等着你回复。大家便都站起,端起各自的酒杯,小麦说,干了。大家说,干了。
一瓶喝完,白金龙还想喝,试探地说,要不要再来一瓶?白金龙从喝第一杯酒就看出了小麦的酒量,她是在真正喝酒,端起酒杯能象男人一样一饮而进。他相信,小麦酒量一定不小,非常想和她喝个痛快,看看她到底能喝多少。小麦却笑着摇头,我不能再喝。她一点也不给白金龙面子,她自己不喝,也不管别人什么心情,便都不能喝了。白金龙心里虽然不快,却也只能作罢,说那就算了,大家吃菜。王东瑞也赶忙附和,吃菜吃菜。看一眼苟苟说,苟苟,你可吃好,这五星宾馆可不是想来就来得了的。苟苟也说,吃,都吃。
吃过饭,小麦送大家下了楼,走出大厅坐车时,苟苟突然想起他熬夜给小麦烙了十张烙饼,坐车时放在后架上,下车时竟然忘了,赶忙上车拿下来,给了小麦说,麦啊,爸给你烙了十张烙饼,你拿回去慢慢吃。小麦接过一塑料袋烙饼,眼泪立刻又涌流出来,说,爸,谢谢你。苟苟哈哈地笑着说,闺女,学校的房子真的再经不起一场雨,你能帮得上的话,可一定帮帮,不然娃娃们连个念书的地方都没了。小麦说,爸,我知道。苟苟说,这我就放心了。在小麦肩上拍了拍,上车了。小麦替苟苟关上车门,给大家招招手,白金龙也给小麦摆摆手,车缓缓起动,离开了九州宾馆。
7
马市长突然要来东山,已经上路。这是白金龙从市里回来第三天上午得到的消息,而且马市长的意外到来让县委裴书记万县长都非常吃惊,也正在往东山赶,不知道马市长的突然造访是何目的,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全县出了名的困难村。只有白金龙心里清楚,他们到市里找小麦给县委捅了大漏子。接过县委办吕方天主任的电话,热得满头大汗的他急忙就把电话打到了东山,说,老王,坏大事了,县委办吕方天主任刚刚给我打了电话,马市长要来东山,县里裴书记万县长也都来了,你说这个小麦咋这么厉害,把市长都惊动了。王东瑞浑身哆嗦地听着电话,脸上立刻冒出一层细汗,哆嗦说,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不是出东山的丑吗?白金龙说,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到村口等着,马市长去了好生招呼着,如果马市长真是冲学校来的,你千万小心,说话注意一点,特别要记着不准提小麦的名字。王东瑞说,是是是,我知道。白金龙说,赶快去村口等着,我随后就到。王东瑞放下电话,锁了门就往村口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想,这是咋回事呢?小姐也能和市长挂上钩?
还没走到村口,王东瑞又给供销社门口台阶上那一堆婆婆婶婶给拦住了。这些老掉牙的村妇让市长看见了多恶心?他厌烦地老远就冲她们叫喊,都回家去,别让市长看见你们给我丢人败兴。可这些老村妇根本不害怕他,竟然有人鸟嘴说,市长来了怎么,我们又没犯法。但大部分妇女还是站了起来,说走吧,走吧,别说没用话。偏偏这时候王东瑞看到了人群中的刘晓梅和李海英,便喊了一声,海英,德正又卖土布去了?李海英很反感王东瑞一见面就提德正卖土布,没好气说,当会计能养活了一家人?王东瑞黑着脸说,不要跟我屁话,赶快把他叫回来,一会县里镇里领导来了,问起他来不好交代。李海英说,知道了。说完话便拿着缠线拐子往家跑去。刘晓梅也要走,王东瑞大喊,等等。刘晓梅站住。他说,回去告诉秋莲,赶快把麻将收拾起来,各回各家,都好生在家待着。你和秋莲再到村里转转,告诉所有打麻将的,一会市长来了,公安局肯定也会来,不要把谁抓进去。刘晓梅说,知道,头也不回跑走了。村街上一下冷清了许多,王东瑞这才迈着大步走向村口。
王东瑞大约在村口等了十分钟,两辆丰田霸道吞云驾雾般开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下。不等他有所反应,前面车上下来了一个小白脸说,老乡,这可是东山?王东瑞赶紧说,是。我叫王东瑞,是东山村支部书记兼村长。你们可是市里来的?小白脸说,你怎么知道?王东瑞笑了笑说,镇上刚刚打电话,让我在这等马市长。这时候后面车上下来一个人,小白脸赶忙走过去说,这就是东山。指一下王东瑞说,这是东山的村长。王东瑞觉得这个可能就是马市长,赶紧走过来说,我叫王东瑞,是东山村支部书记兼村长。小白脸说,这就是马市长。王东瑞这才赶紧伸出手说,欢迎马市长光临。马市长也向他伸过手来,他赶忙握住了马市长的手,心里说不出的激动。毕竟这是他一生里握过最大干部的手,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马市长。他尽管个头不高,却胖墩墩,腰宽膀圆,肥头大耳的脸上挂满了煞气,一看就觉得是个浑身都是权力的人。他的眼睛透过眼镜看一眼王东瑞说,你是东山的支部书记?王东瑞赶紧再一次介绍自己,我叫王东瑞,去年换届实行一肩挑,选上村长。马市长哦一声,用劲握一下王东瑞老茧不算太厚的手,然后放开说,带我去学校看看好吗?王东瑞赶紧点着头,好好好。便在头前带路,领着马市长一行往村小学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这原来是个山神庙,五十年代*府要求村村有学校,东山穷,就把学校放这里了。马市长哦哦着,而他的目光却被苟苟家的三层洋楼吸引过去。马市长说,这户人家房子不错嘛。王东瑞说,这是我们村最好的房子。正要去提小麦,突然想起白书记交代的话,悄悄吐一下舌头说,是个有孝心的好闺女给她爸修的。马市长哦了一声,转过头来看着学校大门上严重凹陷的石头墙意味深长说,多么鲜明的对比啊!一个有孝心的闺女为了尽孝能够给爸爸盖一栋三层洋楼,但一个村、一个镇,甚至一个县却没有能力为我们的孩子盖一所学校。王东瑞脸上立刻细汗滚滚,他说,对不起马市长,我们村穷,啥资源没有,老百姓没个地方挣钱,人心都走了。马市长不愿意听他说这些,紧绷着脸,头也不回地向石头墙压得严重变形的学校大门走去。
马市长一言不发地把东山小学上下两个院子的所有教室看了一遍。房屋确实太破旧了,屋墙严重变形,房梁也跟着倾斜,给人一种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的感觉。而且没有一间房子不漏雨,没有一个屋顶上的瓦坡不塌陷。把所有的教室看了一遍,马市长来到上院和下院之间的花墙边,久久地看着下院两边教室楼顶严重凹陷的瓦坡,点上一支烟慢慢抽着。王东瑞小心翼翼站在他身边,看见白金龙梁国全慌慌张张走进来,低声汇报,镇里白书记梁镇长来了。马市长依然紧绷着脸,连看都不看从下院上来站在了身边的白金龙和梁国全。白金龙说,我是夏川镇*委书记白金龙,欢迎马市长到我镇指导工作。马市长这才看了他们一眼说,挨着去每个教室里看一看,看过了咱们再说话。白金龙和梁国全再不敢说话,低下头悄悄看教室去了。接着裴书记万县长一行人也走进了学校,王东瑞低声说,裴书记万县长来了。马市长往下院看一眼,见他们要往上院来,给他们摆了摆手,说,老裴,不要上来,先进每个教室看一看,咱们到院子外说话。裴书记和万县长只得停下到上院,往下院的教室走去。看见镇里县上的领导都进教室了,马市长将手上正抽着的第三支快烧完的烟头扔了,走下下院,走出了东山小学。王东瑞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也跟着马市长出去了。
好一阵子,县上镇里的领导们才从学校出来。看见马市长站在学校边上的小洋楼前,大家赶忙围了过来。马市长这才和县委裴书记万县长,分管教育的薛副县长,县委办主任吕方天,*府办主任刘玉祥,教育局局长侯学亮,电视台台长邹美英一一握手,然后马市长看看学校,又看看眼前的小洋楼说,刚才东山村支部书记跟我说,这洋楼是一个女子为了尽孝给她爸修的,我心里便说不出的感慨,你们看看,这一边是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学校,一边是洋楼。一个女子为了尽孝能给爸爸盖一座洋楼,可我们一个村,一个镇、一个县却不能为我们的孩子建一所学校。裴书记赶忙说,马市长批评的是,我们的工作确实没有做好。然后看一眼万县长,万县长赶忙说,我郑重向马市长承诺,东山小学的危房马上改造,确保暑假期间完工,保证开学时候学生们正常上课。至于眼下,我刚才已经联系了民*局,明天六个大帐蓬就会支起来,确保学生有一个安全的环境。说完,看一眼教育局侯学亮局长,说,至于如何修建学校,我已经安排教育局侯学亮局长具体负责。学亮,你给马市长汇报一下。侯学亮红着脸说,马市长,对不起,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你费心了。不过,我们认为,为了合理使用有限的经费,必须有一个长远打算,比如整合教育资源,集中办学,把有限的资金集中使用,修建一处算一处,才是有效的解决办法。正是有着这样的打算,东山小学改造,不能只单单考虑东山一个村,而应该结合东山周边几个村统筹考虑,要建就建一个中心小学,把东山周边几个村的学生集中过来,合并起来,在解决东山小学危房问题的同时,把周边村的问题一并解决。马市长赞赏地点了点头,说,侯局长说得很好。我们必须长远看问题,统筹全局,把问题解决在根子上。同志们呐,刚才看着每一个教室,我心痛啊,我觉得深深的对不起我们的老百姓,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但现在我心里踏实了,放心了。学校的问题不是小事,是大事,关系到了国家的未来,所以,必须引起各级领导重视,敢于在整合教育资源上作文章,该撤的撤,该并的并,合理利用资源,合理利用资金,建一座成一座,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最后马市长双手合在一起给大家作了一个揖,说,我替东山小学的老师和学生谢谢你们了。谢谢裴书记,谢谢万县长,谢谢侯局长。然后给大家摆摆手,走向了自己的车,坐上车去,吞云驾雾般离开了东山。
马市长走后,裴书记和万县长也都上了车,所有县领导都上了车,又是一阵吞云驾雾,全走了。最后白金龙书记拍了拍王东瑞的肩膀说,一顶愁帽终于卸了。说完也和梁镇长上了车,吞云驾雾走了。
而王东瑞却还在犯迷糊,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咋这么容易就解决问题了。
8
东山中心小学建成后的第二年,白金龙调县交通局做了局长。新来的宋立新书记上任第二天就风尘仆仆来到了东山。一进村便给王东瑞说,你领着我挨家挨户转一圈,我倒要看看东山到底穷到了啥地步。
王东瑞领着宋立新在东山转了一圈,东山果然穷得触目惊心。这个原先有着将近六百口人的行*村,现有常住人口不足二百,满村尽是老弱病残和儿童。东山没有资源,可耕土地也只有人均一亩二,山高石头多,产量很有限,苦耕苦作仅仅能够维持口粮,青壮劳力不得不放弃农业,出门在外凭着力气打工渡日。东山人文化不高,只会干一些卖力气的活儿,挣钱非常有限,多的一年落个五千六千,少的一年落个一两千,人均只有几百块。正是基于这种情况,东山已有十多年没有年轻人娶媳妇了。东山人心散了,走了,九十年代后期至今,东山就只出了个小麦,给苟苟盖了一栋洋楼,再就是马市长现场办公为东山盖了一座三层双面的中心小学。除此之外,东山最新的房子就是刘小旺、王东瑞、范德正十多户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盖的房子,大多数人家仍然住是建国初、民国、清朝时期的旧房,其中有七十多户人家的房子不是房梁断裂,就是屋墙凹陷,檩椽腐朽,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最后他们来到村口,看到了小麦给苟苟盖的房子宋立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这才是东山的希望。王东瑞不解说,是啥希望?宋立新笑了笑说,老王你想一想,如果我们推举小麦当村长,东山会是什么样子?王东瑞傻愣傻愣看着宋立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宋立新离开东山的时候说,你去问一下小麦她爸,把小麦的手机抄出来,咱明天就去见小麦。
这时候王东瑞才知道宋立新书记要推举小麦当村长是当真的了,尽管他觉得让小麦当村长象开国际玩笑,却毕竟不坏自己啥么事儿,相反还帮了自己忙,他再不用发愁用不用在选举的时候帮范德正和刘小旺竞争了。正是有着这样想法,王东瑞晚上去了苟苟家,抄了小麦手机,当晚就打电话告诉了宋书记,说你最好先联系下小麦,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咱们去。
宋立新书记当天晚上就联系了小麦,约好了在新新茶楼见面。来到市里才知道新新茶楼在一条背街上,问了好多人,好容易才找到。进去一看,里面布置得丛林一般,到处莺歌燕舞。他们被服务员领上二楼,进了一个叫凤林归的包厢。服务员说,喝茶还是喝酒。宋立新说,还有一个重要客人,等一会儿吧。服务员出去后,宋立新怪怪笑了一声说,这个小麦,今天可能要洗我了。王东瑞迷惘地看着宋书记,咋会呢?宋立新说,知道这是啥地方吧?这是大款们才消费得起的地方,一杯酒可能要花上百块。王东瑞却仍然不解,小麦请你来,你怕甚呢?宋立新摇了摇头,你等着看吧。然后给小麦发了一条短信。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小麦轻盈地走进包厢。这一次她的打扮和上次有所不同,头发没有披洒,而是花一样盘在脑后,穿着一件漂亮风衣,一条牛仔裤,一双高跟鞋。如果不是她认出了王东瑞,惊讶地说了一句,王伯,你也来了?王东瑞还以为是电视里看到过的时装模特。知道她是小麦了,赶忙站起来介绍说,这是镇里新来的宋书记。又给宋书记说,这就是小麦。小麦这才伸出手去和宋立新握了一下,说宋书记好。宋立新回一句,您好。然后坐下。小麦给跟进来的服务员说,还不拿酒?服务员说,什么酒。小麦冲宋立新淡淡笑了一下说,镇里书记请客,当然得好一些。服务员便去了。宋立新悄悄地给王东瑞笑一下,王东瑞没注意,仍然一脸迷惘地看着小麦,好象还不明白小麦说的镇里书记请客是啥意思。宋立新便咳嗽一声,把王东瑞的目光拽回了自己身上,给他摇了摇头,浅浅地笑了笑。服务员端来酒,给大家每人递了一杯,小麦和宋书记碰一下说,慢慢喝。自己便先咪了一点。宋立新也咪了一点,把酒放在茶几上说,叫你小麦妹妹可以吗?小麦不在乎地笑一下,当然可以。宋立新说,听说你很多年没回过东山,我想给你说说东山的情况。小麦惊诧地看着宋立新,东山怎么了?宋立新很痛苦地笑着,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说,东山情况非常不好。特别是咱们在这样的地方,喝一杯酒可能就要花上几百块,我就不由地想到了东山的老百姓,我们轻轻喝下去这几杯酒可能就是东山一个劳力一年能落下的钱,一杯酒等于东山一家人几个月的花销。我这*委书记心酸哇。小麦给宋立新一番话惊呆了,她有几分愕然地看着宋立新,是那样的尴尬,那样不自然。而宋立新却没去看小麦,他盯着王东瑞,示意这时候该他出场了。王东瑞当了那么多年干部,只要领导给他一个眼神,立刻就能心领神会,当下就抽泣起来。小麦叫了一声,王伯,他却猛地哭着给小麦跪了下去,抽泣说,麦啊,救救东山。
小麦被突然发生的情况搞懵了,看看王东瑞,又看看宋立新,她说,你们这是?宋立新却不说话,只是呆呆看着王东瑞。小麦说,王伯,你这是干啥呢?王东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自责说,麦啊,东山快要完了,都怨我无能,没把东山搞好。二十年了,东山没有人盖过房子,没有人娶过媳妇。东山人心都走了,没有人再恋东山。小麦听着王东瑞哭诉,不由得心酸,眼泪立刻溢满了眼眶,她说,王伯,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都慌了。王东瑞却执拗地哭着,麦啊,你再不为咱东山想想办法,东山人可就真的走完了,就只剩下你爸你妈了。小麦无奈地摇着头,可我有什么办法?王东瑞哭喊说,你有办法,只要你愿意回村当村长,你一定有办法。小麦呆了,发愣地看着王东瑞说,王伯,这怎么可能?宋立新很满意地看着王东瑞,想笑却不敢笑,扭回头趁热打铁给小麦说,小麦,只要你愿意,你是最合适的村长。小麦否定地摇着头,我有何德何能?宋立新说,你能为东山修建一所崭新的中心小学,就一定能为东山解决好自来水、有线电视、水泥路;就一定能带领东山的父老乡亲闯出一条致富路。小麦被宋立新书记的信任感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宋立新觉得火候到了,看着小麦一字一顿说,小麦啊,我今天上市里见你,没有个人目的,是真心诚意想请你回东山当村长。小麦思索了好一阵子说,宋书记,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好吗?宋立新书记说,好。随即端起酒说,这一杯酒算我代表夏川镇*委,东山村的父老乡亲请你了。小麦只得端起杯和宋立新碰一下,宋立新一口焖了,小麦也一口焖了。
回来的路上,王东瑞仍然不明白小麦为什么会让宋立新请客,宋立新书记笑说,知道白金龙怎么调交通局的吗?王东瑞立刻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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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迟迟没有给宋立新回话,宋立新打她手机,她不接,只回复一条短信:现在不方便,随后打给你。眨眼村民换届工作正式起动,镇里开过布置大会,宋立新把王东瑞叫到了他办公室说,小麦不接我电话,怎么办?王东瑞不相信说,一直不接吗?宋立新苦笑着掏出手机,再一次拨打小麦,手机通了,又断了,语音提示正在通话中。很快收到一条短信:现在不方便,随后打给你。宋立新让王东瑞看短信后着急说,你说,她这到底是么意思?王东瑞思量半天说,会不会有人不让她干?宋立新知道王东瑞话里的意思。冷笑一声,低下头写短信:小麦,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当村长吗?因为我想让你堂堂正正为东山做些事情,让你爸爸在东山抬起头来。但你不是村长,无论你为东山做了多大贡献,都名不正言不顺,没人会把功劳记你名下,你爸在东山也永远抬不起头。如果你能体谅到我是为了你好,就甭怪我坚定不移要推举你,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要让老百姓选举你,我倒要看看,老百姓选举上了你,你还能怎样。将短信发出去后,宋立新书记又把短信内容给王东瑞念了一遍。王东瑞小心翼翼说,这合适吗?宋立新苦笑说,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支烟工夫不到,手机响了,宋立新书记看了看,小麦终于打来电话。小麦说,宋书记,你要绑架我啊?宋立新不自然地笑了一声,说,小麦啊,我知道你有难处,可你想过没有,你不帮东山,东山真就完了,不出三年,东山人就会迁移得只剩下你爸你妈,到了那步天地,你给你爸修的房子再好也没用,你就忍心让他们老俩孤伶伶在东山,死了也没人收尸吗?小麦被宋立新推心置腹的话说哭,她说,宋书记,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当村长得选举,选举就必须面对村里人,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立新说,只要你愿意当村长,就是不回来也可以。小麦急切地问,选举也不用参加吗?宋立新犹豫说,到时候看。按说,选举必须参加。小麦说,你真有把握能选上?宋立新肯定地点着头,我保证。小麦说,那就试试?宋立新长出一口气,一言为定。小麦说,一言为定。
宋立新书记第二天上午便来到东山,他想趁着东山成立选举委员会,安排布置选举工作,召开支村两委会的机会给小麦吹吹风。王东瑞昨天在镇里已给他大致分析了这次换届竞选的情况,大多数东山人对换届已没热情,村长竞争对象就只剩下刘小旺和范德正。尽管王东瑞说,刘小旺和范德正都不是小麦对手,小麦肯定没问题,宋立新仍然觉得必须慎重,必须把工作做到万无一失。因此,学习贯彻各级*委*府关于村民换届文件精神结束,通过支村两推举,集体决议成立了以王东瑞为首的村民换届选举委员会后,宋立新说,同志们,省里、市里、县里和镇里的文件精神大家已经学习,我就不再重复,我只给大家讲两点。一是人民当家做主的重大意义,是不是确实能够在这一次选举中得到体现。《村民自治法》已经实施多年,但在现实生活中,人民当家做主这一重大理念并没有得到很好实施,我们的老百姓总是喜欢任人为亲,不是家族观念在作怪,就是私利思想在作怪,要不选家族里的候选人,要不谁给我送东西就选谁,这样选举的结果是主动放弃丧失了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利,这是不可取的。二是我想说说选什么人的问题,比如说,有一个人当了村长我们村困扰多年的自来水问题,村村通水泥路问题,有线电视进村问题马上就可以得到解决,但这个人可能经常不在村里,而在村愿意当村长的人又办不了这些事,就是给每家每户送五斤鸡蛋,我们大家会如何对待这个问题?是为了五斤鸡蛋放弃自来水、有线电视,村村通水泥路,还是把目光放长远一点,宁可不吃五斤鸡蛋,也要为东山选一个好未来。我之所以要说这两个问题,就是想让大家明白,选举就是人民当家做主行使权利的关键时刻,我们大家必须站高一点,看远一点,正确行使自己的权利,真正发挥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力,作出正确选择,让我们的生活真正美好起来,只有这样,东山才有希望。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范德正无比激动地说,宋书记讲得真是太好了。也许他是出于恭维宋立新,想引起宋书记对他的重视,显示一下自己是多么拥护宋书记,他说,大家都知道,这次换届我是准备报名竞选村长了,可如果咱东山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我情愿退出,坚决投他的票。可放眼东山,根本找不着这样一个人。宋立新定定看着范德正说,真没有吗?那我问你,东山中心小学那三层楼是谁给修的?范德正啊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宋立新,你该不是说小麦吧?她可是小姐。宋立新重重在桌子上擂了一拳,大吼一声,啥?小麦是小姐?指着范德正的鼻子,你有依据吗?你知不知道国家法律坚决不允许卖淫嫖娼?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一句话的严重性?范德正没想到自己一句不对头的话会惹得宋立新书记暴怒,苍白的脸上立刻热汗腾腾,甚至都哆嗦了。宋立新书记见他低下头去,缓和了口气说,同志们啊,我们不能不负责任地随便乱说,因为这样随便乱说,不仅污辱了小麦,同时还污辱了我们领导,污辱了国家法律。这随便一句话不只伤害了小麦,同时伤害了市里县里为东山中心小学建成作出贡献的领导,更是伤害了国家和人民*府的尊严。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是*员干部,我们的每一句话都要为*负责,为国家和人民*府负责。今天在这里我虽然批评的是德正同志,同时也是对大家的提醒,不要把猜疑当事实,我们国家不允许有小姐,也不可能会有小姐。至于小麦同志这次回来竞选村长,镇*委是极力支持的,因为我们知道,只有她担任东山村村长,东山村的自来水、有线电视、水泥路才能尽早实现,只有她担任村长,东山人民才可能尽早脱贫,走向富裕。宋立新环视大家一圈说,我真心希望东山人民过上好日子,真心希望东山尽快脱贫,我想在座的每一位没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吧?王东瑞为了缓和气氛,突然站起来大声说,谁不想过好日子请举手。把大家都喊愣了。而王东瑞却笑起来,说,没人举手,说明都想过好日子,一致通过小麦的村长候选人,可以散会。全场人这才跟着笑起来,范德正笑了,宋立新也笑了。
正是这一次吹风起到了很好的效果,范德正知难而退了,刘小旺知道跟小麦争也是白争,就算给每家每户送十斤鸡蛋也比不了小麦通自来水,通有线电视,通水泥路,刘小旺只得退正求次,和范德正一样报了参选副村长。范德正见刘小旺要竞选副村长,也不再竞选副村长,改做了竞选委员。最终,村长的候选人就只落下小麦一个,小麦当村长可以说已经是板上钉钉。现在就只剩下做小麦的工作,让她在选举时候回来应一下景了。小麦犹豫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答应宋立新,选举的时候回来一下。
选举的日子到了,小麦却迟迟没有回来,宋立新早上给她打电话,小麦说,就准备走了。宋立新只说小麦最迟九点多一点就回来了,可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小麦还是没影影,宋立新再打小麦,小麦却拉着哭腔说,宋书记,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宋立新真的要发作,冲着手机大喊,小麦,你在开国际玩笑吗?小麦哭得气哽哽说,对不起宋书记,我真的想为东山做点事,我想让东山兴旺发达,想让村里人永远陪伴着我爸我妈,可我不能回,我没脸回东山。宋书记,这样如果能选上,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不辜负东山人。如果选不上,也没有啥,反正市水利局已经派了人去东山勘探打机井了。宋立新久久愣着,不知不觉他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他说,小麦,好了,我不为难你了,你不回来也没啥,市水利局的人来勘察机井比你回来更有说服力。说完便挂了手机,回到会场说,我们开始选举吧,小麦同志出了些问题,回不来了。但小麦同志的诺言正在兑现,市水利局专家今天就来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吃上自来水了……
小麦最终只差三票便是满票当选了东山村民委员会主任。选举结束后,宋立新让王东瑞分析是谁的三张票弃了权,王东瑞把满村选民捋了一遍,就是搞不清楚有谁反对小麦当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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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当选村长这一年冬天,东山村的机井便开钻,有线电视也接进了村,东山人终于可以象全国人民一样过大年的时候坐在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村村通水泥路县交通局也勘测过线路,制定了方案,大概需要一年时间就可以铺成。
但这并不是小麦当村长后带给东山人最大的惊喜。更大的惊喜是,开年后村里突然开来一辆桑塔纳小轿车,车上下来两个戴眼镜的人,找着了副村长刘小旺说,郭主任让他们来勘探资源,要刘副村长带着他们到处走走。刘小旺冷笑说,东山能有啥资源,除了有限的黄土,到处都是寸草不长的坩,看也是白看。话是这么说,却还是领着那两个眼镜到处看了看。那两个憨家伙竟然真把寸草不生的坩土当宝贝,大包小包撮走不少,说要带回去化验。他们一走,刘小旺很快就把这事忘掉了。
两个月后广东佛山华德陶瓷集团公司到东山来投资,说东山的坩土是最好的地板砖和墙砖原料,他们已经和郭小麦签订合作建厂协议,要在东山上马五条生产线规模的陶瓷墙地板砖厂。本身办厂就是大大的好事,东山人不用出门就可以在东山的墙地板砖厂挣钱了,但小麦却为东山老百姓谋取了更大利益,要求东山老百姓每家每户向信用社贷款五万元入股,老百姓不担还贷风险,只管分红,由企业和每家每户签订协议,替老百姓归还贷款。广东华德陶瓷集团公司聂总经理说,小麦之所以要求企业这样做,目的就是为了让东山老百姓尽快富裕,共同富裕。如此天上掉馅饼,东山人咋会不支持。可华德陶瓷集团公司还考虑到了东山耕地有限,为了不占有限耕地,在选建厂地时采取了因地制宜办法,把厂址选在东山村下的前沟,在沟里卷了一条一千米长的涵洞,填沟造了一百多亩土地,第一年便建成两条墙地砖生产线,投入生产。只这两条生产线用完了东山所有劳动力还不够,五条生产线全部建成,东山周边所有劳动力都可以到东山墙地板砖厂就近上班,而且收入稳定,每人每年最少净挣两万元,东山人每户每年分红三万多元,东山人均收入在小麦当村长第二年,一下子就突破万元大关,东山不仅成了夏川镇首富,而且是县里首富。东山一下子火了,不仅成为县里的典型,而且成了市里省里的典型。
但小麦给东山的惊喜还不止是上马了一个墙地板砖厂,他当村长第一年就提出要把东山建成全县最好的新农村,家家户户都能住上象他爸一样的小洋楼。因此,请市规划局为东山做了规划设计,将东山新农村建设交给了市红安建筑公司承建,老百姓首付只需交十万元,建成入住时一次交清成本费,只花十几万元,家家户户便住上了象苟苟一样的洋楼,房顶上还安装了太阳能,天天都能在家里洗热水澡。东山先前的几十个光棍汉,眨眼间全结婚了,东山的闺女再不愿意离开东山,都想在家招女婿,东山村人口两年间猛增三百多口,周边村人都想迁移到东山,可东山马上就作出了人口迁入规定,想进东山落户,每口人交一万元建设管理费,东山一下子就跟县城里的东南西关一样水平,而且比东南西关名气更大。
但东山人始终搞不懂,小麦为啥一次都不回东山,一次都没在报纸上,电视上露过脸,无论省里,还是市里、县里报纸和电视台,来到东山采访的总是王东瑞刘小旺,好象他们才是东山致富的带头人。而且,县里评选十大功臣,竟然把十大功臣的帽子戴在了王东瑞头上,给王东瑞发了一个纯金奖牌,十万元奖金。小麦到底在城里干什么,难道真的像满世界传说的那样,东山是靠着个小姐招商引资富了起来?宋立新说小麦不是小姐,国家法律不允许中国有小姐,可满世界的人为什么还那么传?
而且,宋立新这时候也遇到了新问题,选举小麦当村长时他就计划好了要发展小麦加入组织,以期取代王东瑞,所以支部换届他保住了王东瑞,并把想法讲明给王东瑞,他以为王东瑞会主动帮助小麦加入组织。可一年过去,王东瑞连小麦入*申请都没交上来。这让宋立新很恼火,打电话把王东瑞叫到镇里,问他,小麦加入组织的事怎么样了?王东瑞干笑说,真要发展小姐入*啊?宋立新被王东瑞这句话惹怒,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说,你把你自己当谁了?没有小麦你能当了十大功臣?能领十万块奖金?王立新挨了宋立新一耳光,低头哭了,说也不是他一个人不同意,刘小旺也坚决不同意,并早就盯上支书的位置了……
此外,东山人还发现,小麦当了村长后,苟苟仍然还是以前那样见了村人就躲着走,实在躲不过,也总是低着头,无论你和他说啥,只是哼哼哈哈,装聋做哑。这时候人们才突然明白,小麦选村长少了那三张票,正好是苟苟娥娥小麦自己的三张。
小麦当选东山村委主任第三年头上,市里马书记双规了。马书记倒台后大概过了一个月,不知谁写信向省里反映了小麦没参加选举便被镇*委书记强压着百姓选上了村长,省里立刻派来一个联合调查组,落实小麦选举违法事件,最终因为小麦没参加选举而当选村委主任一事,处分了县人大、县民*局几个领导,镇*委书记宋立新也被免职,小麦当了两年的村委主任宣告无效。刘小旺顺理成章代理一年村委主任后,正式当选村主任,并实现了书记村长一肩挑美梦。
东山人从此再没得到过小麦任何消息。苟苟给小麦打电话,小麦手机一直关机……
作者简介:赵为农,男,汉族,年月8日出生,横河镇索泉岭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阳城县作家协会主席,《阳城文学》主编。在《山西文学》、《黄河》、《西南军事文学》、《热流》、《报告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孙文龙》、《活路》、《皇城梦》、《农民的幸福路》4部,中篇小说集《葬山》部。分别荣获年、年年、年、20年晋城市优秀文学奖。中篇小说《臭臭的世界》获年《黄河》第七届“雁门杯”优秀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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