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老人和狗
王炳兴
渭北之乡,四周尽是麦田,仿佛是逾越了千百年从历史中剪辑出来的长卷。千百年来,小麦从青苗匍匐到穗粒入仓,四季走来,每每历炼在冰封火烤、风霜雨雹之中。生命的劫数无定,小麦因地就势,细弱的根系深深地扎向大地,在山川沃野、在贫瘠干旱的土地里生生不息。“麦王爷胡子三丈三,冰火春风生又还。”遥远的记忆里,祖上很早就住在半山腰一处土窑庄上,辈辈人在山上耕种小麦。陇东兴修地坑庄子的年代,挖开几丈高的厚土层,总能见到小麦的丝丝根须,它不愧是养育北方先民的五谷粮魂。日出日落,春耕秋耘,一对对耕牛拉着木犁,沉沉步覆,涟涟涎沫,喘着粗气从山脚下犁到山顶上,从阳山耕到阴山,常年累月,也把一位位粗衣垢面、汗水浸湮的祖辈耕逝在漫无尽头的农桑岁月里。
老人年近八十,身躯高大,眉目和善,他须发灰白仍不辍劳作,灾荒年馑给这层人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田地白白荒芜了,是对不起被饥饿夺去生命的先人啊!土地是命根子,小麦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粮,几天不去麦田看看就惦念。二月二龙抬头,惊蜇过后,虫鼠睁眼,地瞎瞎将麦苗一撮一撮抽进土里,他看着心疼,干脆守在田里,等到下雨前,瞎瞎出来堵窝,朝着松土蠕动的地方,猛地一锄头挖下去,会刨出来一只肉嘟嘟、吱吱乱叫的瞎瞎来。锄草、上粪、灭虫、多了关爱的麦子像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格外成长的精神抖擞!拔节抽穗的小麦四棱朝天,像青春活泼、锋芒尽展的儿子,英姿勃勃。四月,麦海层层绿波荡漾,腹部肥软的麦蛾蛾,穿着新衣赴约而来,一个追逐着一个在麦芒上忙碌交配;麦穗吐着成串的花粉,香染衣袖;老人背着手走进麦田,像阅兵的国王,迎向摇曳涌来的麦簇,他心潮澎湃,血管里阵阵劲头上窜。他对着儿子感慨:
“长势太盛的麦,不一定能打下好粮食,得靠老天爷,好麦子不扎眼,天不欺,人也一样”。
儿子嘴巴一撇,说:“等我腰圈头低时就跟你一样了,还有啥机会……”
老人说不过儿子,接近成熟也就意味着衰老吧,他早己齿落鼻漏,骨头散架,象一架快要下岗的旧农具,蹲下来的时候总要靠着墙根。
时代的天空下,田野不停地更换着盛装,曾几何时,大片大片葱笼的新生植物渐渐挤进了小麦的家园,高产玉米、苗圃、瓜菜、新生的苹果产业雨后春笋般地向土地迅猛扩展,种了几辈子小麦的老人狠狠地磕着烟锅说,好好的地不种粮食,糟蹋地哩,把庄稼种到树上去了,他老了还要去高空作业,干不了!代表着传统、单一观念的他们,挽救不了小麦们日益衰弱的时代命运,少数人管这叫农业情怀!
又几个年头下来,果树种植彻底主宰了乡村田野,顺势挤走了金黄的小麦,大片大片的果园成行成列,挺胸抬头,像绿色的军队纪律严明地驻扎进广袤乡村。
车窗外,夹路飞过零星的麦田,面积明显地一年少似一年。熬出黑茬茬小胡子的儿子终于高考归来。他惦记着老人,今年没有演出高楼飞书满校园的壮举,他把一摞摞课本全部带回,留给老爸当卷烟纸。沿途蒸发着麦子成熟的阵阵清香,仿佛同桌的淡淡体香。
一周时间,透黄的麦田就被麻利的收割机像理发店的师傅,给理成了平头,滚圆湿软的麦粒倾倒在柏油路边,薄薄地铺展开来,乡村里到处流动着新麦上场的忙碌和喜悦。遇上大太阳,三四天内麦粒就晒烤的蹦牙齿,村民嬉说现在的夏收:
穿着裙子打着伞,不见小伙不见镰,
拖鞋凉帽树荫下,家家吃着大米饭。
雷公开着翻斗车在田野上空窜来窜去,麦收后,瓢泼大雨清洗天地,处处浓翠,草香、泥土香弥漫村庄!山牧白云,蝉鸣绿柳,旷野烈日下,拖拉机的银犁画笔一般,又把成块的小麦地涂成了褚石色。儿子考上了大学,要去遥远的城市上学。
“爸,我走了,家里就剩您一个人了。”
麦地畔,三儿子踌躇满志。他是老人的老生苔,姐姐早嫁,哥哥也上了大学。这令老人一生最感到欣慰,生吃俭用供经的孩子,都很争气啊!
片刻,他嘻笑着:“老爸,我给您找个伴吧!”
老人被儿子的话惹上火来,家境不好,病魔过早夺走了妻子,他最忌别人提起旧事,正要发作,儿子诡异地从身后捉出一只毛绒绒的小黄狗,漆黑的眼晴眨巴着,方墩墩的嘴巴刚断了奶,它像求救的孤儿,一下子扑进老人怀中。
见风见长的狗狗从绊人脚步到看家护院英勇值班履行狗职,不到半年时间就很懂事了。老人把狗狗结实地拴在门前的老核桃树下,怕它吓到路过的小孩。
母狗失去了自由,春天来了,它狂躁地向天空吠叫着柯尔蒙的冲动。老人待它如孩子,热天喂凉,冷天喂温,无微不至。一天,一只精干的男狗从埂边款款走来,母狗狗想冲上去表达倾慕,可是脖子的铁绳,忠心耿耿地履行着使命,绝望的狗狗“呜呜呜呜—————”,彻夜恸哭。
狗哭不好!老人嘀咕。
这年冬天,庄子里接二连三商量好似的,一起又走了好几位老人!阴沉沉的村间锁呐声声,雪花簌簌。不畏严寒的乡亲们在挖掘机的配合下,干练坚决,一连安顿了好几个后事。茫茫大雪吞没了村庄,一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屋内,炭火炉抵御不了滴水成冰的严寒,吃了几顿撵墓汤的老人越发孤冷、不安,下一个报到者会是谁呢。他紧裹着皮袄,背靠在开院子房前,凝望着远处。薄雪下面,铺满麦菁的承包地埂处,安顿着十几年前离世的老伴。
阴凉的秋雨绵绵不绝,儿女们隔三差五地从城市里打来电话,但是跟前没有一个陪他说说话,他们是孵出来的一窝燕雀,翅膀硬了扑楞楞地起窝了,自顾前程,哪个能留在身边呢。虽然他们一个比一个懂事、孝顺,想接他去城里,可他觉得城里太高大上了,便捷之外,鸽子笼里憋的发慌,没有他的老家大院自在宽展,横走竖走自己作主。城里的马桶,瓷白瓷白,他蹲上去却解不下来,劳累形成的老胳膊老腿,一蹴下去就直不起来,多别扭!儿女们也就顺他意了,想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刷快手解闷,他厚茧层层的粗笨手指哪能精准操做呢!
老人用柴耙大手抚摸着枕在脚面上打盹的狗狗,相处久了,狗狗就是他的伴。冷风掠过,他的眼睛干涩的混浊不清,像山谷中的烟雾,浓地化不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依然云山雾罩。狗狗抬起头望着他,给他些许安慰。秋凉了,屁放的就象吹长号,早年一根扁担能挑二百斤麦子,现在落下了脱肛病,似一只即将报废的旧轮胎,到处老化露气。棉褂褂还未脱去,一季炎夏又很快地来到,小麦撵着太阳,一天天由绿变黄,低头弯腰跟他一样,快要耗尽体内最后一丝养分倒下时,子女们从城里赶回来了。儿子、女婿们领着收割机进了地,连长指挥战斗一般,轰隆隆乘风破浪,一顿饭功夫就结束了夏收。白净洋气的孙孙,声音好听的儿媳,稳重了好多的三儿子,令老人和狗狗欢乐了没几天就回城了。他们辩论着工作、结婚、房子什么的,见到老人就调低了音量。
牵着黄狗,老人佝偻的背影回望着麦田,齐刷刷的麦茬,死一般寂静的大响午,收割后的田野越发空旷寂静,阳光*辣辣喷射下来,树木和庄稼蔫蔫地垂着枝叶,远处无动于衷的白云似懒卧着的羊群一动不动。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很少了,有能力的搬进了城市里,年年递增;人们很少种小麦了,只种点口粮,够吃就行。要不就种高产量玉米,甚至不务田地了。年轻人基本都外出,这个时候,村子静得使人发慌。远处,山岗上偶尔传来野鸡的孤鸣:杠!杠!明年他就八十四岁了,深陷的双目,又浮起一阵烟雾。
秋夜,月华如水,成熟的核桃悄声跌落、炸裂。院外传来狗狗狂喜地嚎叫,不多时日,它的身子圆实了。狗铁绳没有阻挡住狗的爱情,心中有爱,万机可趁,它怀孕了!是那个夜行侠干的呢,老人欢喜、纳闷,但疑团很快就消失,不远处,又是那条躯体油光、四爪生着白毛的男黑狗,像一个浑身黑衣白袜的绅士,正透过稀落的树叶,若无其事地瞅着这边。
冒着黑烟的旋耕机突突突开进了秋天,种小麦时候,狗狗生了一窝狗娃娃,白圈圈黑点点的,花脖子白爪爪的,它们闭着眼睛朝母体的乳头上乱撞,母狗狗虚弱的身子无一点气力,但是谁动它的小宝,它会龇牙警告!
老人又想起了过世的老伴,想着长大后四处飞散的儿女,烟雾又从记忆的山谷浮起。屋子里一台旧电视中,牧羊人在荒原上低吟浅唱。他孤身蜷曲在被窝里,耳朵嗡嗡,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满山满塬,金灿灿的麦浪汹涌翻腾,麦海中,年轻老伴披着霞光,头上顶着粉红纱巾,长辫搭胸,她拿着木镰刀,捏着一撮麦子冲着他笑!很多很多乡邻们呼喊着、闹腾着,却看不见腿脚,象浮在空中的暮色,和她一起融进茫茫无边的小麦天堂。
年6月16日作于甘肃灵台
作者简介:王炳兴,甘肃灵台人,笔名,剑风,年出生,高中文化;乡土文学、书画、工艺爱好者,多篇作品在省市级报刊发表,他的作品多以乡土风情为主,源于这片厚重的黄土地,使他的作品鲜活而富于泥土的质朴,文笔犀利,倍受读者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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